他的目光扫过面前每一个人。每个人都无比恭敬地低眉顺眼侍立在他面前,但此时此刻在这各怀鬼胎暗斗的气氛里,他却觉得面前一个个道貌岸然的大臣们,哪怕是平日孝顺贤良的儿子们,此时都令人感到莫名的一阵陌生。他的目光愈发冷了,嘴边却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一丝冷笑,反而就那么故意说道:“二皇子所言有理。看来嘛,不枉朕平日里教导你等,忧心国事之举,你倒是铭记的仔细。遇事争先,很好。”他又转头看向胡泽:“如此,今天就让二皇子主持审理。朕也想看看他的能耐呢!”
“儿臣愿替父皇分忧。”
霍兰德一口答应,如果在平时,面对皇帝这反常的举动,他是一定会保持谨慎的,他可精明着呢!可是此时此刻,把太子拉下水的机会就被那么摆在自己眼前,诱惑之下,他可能真的得意忘形了,竟全无怀疑地一口应承下来。他一眼看见,早已被拎出来跪在阶下等候发落的几个人,有引咎自罚的菲尔德自己,以及当天两名负责检查皇宫进出人员的卫兵。他压根就不信,出了这样的大事,经过一番整顿清算,最后查出有责任的仅仅是这几个人。亚伦想要用这点人背锅息事宁人,嘿,他休想!
打定主意的霍兰德,下定决心一定要顺着被推出来的这几个人,顺藤摸瓜地牵扯到太子身上。他清了清嗓子,严肃的目光直视地下惶恐不安的几人,说道:
“皇宫内安保值卫,关系到皇室众多贵族安全,却竟有此等骇人听闻的刺杀案件,发生在诸位身边——令人齿寒啊。此时此刻,跪在这里的几位自不必说,安保部门的诸位扪心自问,刺客猖狂至此,难道仅仅是一两人疏忽之失吗?”
刚一开场,霍兰德的火药味便直接弥漫开来,眼见这情况的一众大臣,皆吓得屏住呼吸提心吊胆。然而恰在此时,太子身后的宰相胡泽缓缓站起身来,半开玩笑地稳重笑道:“二殿下稍安勿躁,众官员嘛,当然有失职之处,但今日讨论的是有关行刺的直接责任人。待此案查清后,皇宫安保自然有陛下亲自整顿,还是不要本末倒置了。老臣说这句话,总不会被算作阻挠调查吧?”
霍兰德心里暗骂一声,老东西够精的,这话出口自己也不好继续渲染了。既然如此,那就审你们推出来背锅的家伙们,总有办法扯到你的身上。两个卫兵,一个叫伊鲁,一个叫凡佩,两个人已然战战兢兢地上来跪下。亚伦面色阴沉,不做声地斜眼瞥着他发号施令。
“皇宫人员进出,有极其严格的检查,所有人员乃至下属奴仆,都要搜检全身方可入内,所以,刺客如何将凶器带入?负责检查的卫兵为何没有任何报告?”
两人闻言已然面如土色,不敢抬头地伏在地上颤抖着,半天才硬着头皮,勉强壮起胆子来颤声回道:“是……是由于……刺客进入时,这个,由于她是九殿下的女仆……”
“嗯?说清楚。”霍兰德冷冷地逼问。“是九皇子发话不让你们查,还是你们自己没有查?或者说,你们是有心不提起检查之事?”
“是,是属下们……疏忽……忘记了……”
霍兰德心里清楚,这两个人是亚伦已然决定推出来背锅的弃子,他们明白自己难逃一劫,又不敢扯出太子,此时进退两难下为减轻点罪责只能说出这种滑稽的理由,尽可能被定个失职罪了事。自己偏偏要把事情搞严重!
“忘记了?那,是哪位大人命令你们“忘记”的呢?”
二人闻言已吓得魂飞魄散,直接瘫倒在地连连摇头,而霍兰德充耳不闻,只是自顾自地说道:“安保部门对卫兵安排检查程序都有严格要求,每天执行一丝不苟,且不说两人竟会同时疏忽,这样严格的指令,卫兵未曾执行,上级各官员竟无一人发觉,无人报告?那这疏忽,达成难度也太高了些!”说到这里,他心一横,又继续补充说道:“偏偏是九弟一来,这好好的卫兵就刚好疏忽了,偏偏这疏忽,还恰好赶上了刺客……”
本来一直旁观不敢多言的艾瑟亚,此时又气又急地不好发作,打心眼里感到一阵寒心。他今天来,本只是纯粹的旁观,面对太子这个共同的敌人看着霍兰德针对亚伦暗自窃喜的,却不料此时为了煽风点火夸大严重性的霍兰德,竟然不惜把自己也牵连进去。为了搞垮太子取而代之,连约定和他结盟的自己也不顾了……二哥啊二哥,你这样,未免也太无情了点!
亚伦此时更是阴着脸,他看着面前自己这个二弟,真恨不得一剑把他的脑袋劈成两半,但此时无论如何不能发作。他阴阴地咬一咬牙,转眼又露出平时的温良优雅表情来了,和煦地说道:“二弟所说无比正确,真令我愧疚难言。此事大家皆有责任,我身为太子平日用人却多有疏忽,以致酿成不测,实在是悔恨无地,刚刚已经主动向父皇请罪了。我平日多有差失,二弟能直言不讳指出,真是本人大幸。”
霍兰德锋芒毕露地打定了主意,要从这件事上下文章,此时眼见太子以进为退主动承担责任,怎么肯让他轻描淡写地蒙混过去?他一声轻笑:“太子殿下,你不必自责。我又岂敢让太子爷自领什么欲加之罪?只是如今事关重大,皇宫安保关系到父皇安全,万分紧要,如今要是不查的水落石出,将这上上下下牵扯的一众内患揪出,怕是指不定还有人贼心不死,要谋害父皇呢!”
“那我倒十分好,想请教二弟了。”亚伦干笑一声。“二弟可否解释清楚,这个“一众内患”,是什么意思呢?这个“谋害父皇”,指的又是谁呢?”
“案情尚未明了,这些自然都是虚指了。”霍兰德同样冷笑道。“说的要是再明了些,谁暗自心虚,禁不住地有意包庇阻挠调查,害怕暴露真相,谁就有嫌疑。怎能放着这样狼子野心之辈混迹宫廷中,威胁父皇万金之躯!”
“够了,二弟,你处心积虑,何苦在这里构陷他人呢?”亚伦冷冷地说道。“你刚刚不是说,有“一众内患”,有“谋害父皇”吗?那我就替你解释吧!内患,就是有人要借此机会搬弄是非,煽风点火,意图扩大事态搅乱朝堂,最好借机将这一众社稷重臣清洗替换成他的党羽。要是真让他得了逞,下一步,恐怕就到了“谋害父皇”了!”
此言既出满座皆惊,连一直没有发话的皇后,此时都吓得脸色苍白,颤巍巍地起身厉声说道:“亚伦,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!”
“儿臣没说错!”亚伦已经铁了心,继续斩钉截铁地大声喊道。此时一定要搅浑局势,才能相对掩盖自己的嫌疑。“这些官员是我一手提拔不假,失察之罪我也绝不推卸。可诸位,你们看看霍兰德所作所为?他们虽有过失,可也都是举足轻重的命官了,而霍兰德并无实据便冠以此等罪名,企图动荡朝野,他居心何在?”
“我更没说错!你说我没有实据,却不知你敢不敢任人详查?只要有所发现,作为一手提拔的负责人,怕是这责任你担不起来!”
这争吵已到了最重要的一刻,霍兰德也在丝毫不敢放松地针锋相对怒斥,然而他正吵着,那一脸和气的胡泽宰相,在听到这里时却不紧不慢地开口了:“二殿下说此话确有不妥,这些官员虽然都是由太子举荐提拔,可并无什么偏袒徇私之举,官员任免,同样要经过老臣审核,二殿下如此说来,老臣也不敢推脱事外,若要定罪,请从老臣开始。”
他此言既出,霍兰德直接惊出了一身冷汗,他突然意识到胡泽说的没错,更关键的是,太子提拔官员不止要由宰相审核,皇帝同样也是知情的,自己这番话,岂不是把皇帝也囊括其中了?他当然知道,父皇不可能是什么太子党,只是以前出于一点偏爱太子的私心,只要太子不越雷池,私下培植点势力就睁只眼闭只眼了。可是这种事,他敢说出来吗!
想到这里,霍兰德已反应过来大事不妙,上了老爷子的套。自己千方百计地想扯出亚伦,可自己的表现父皇同样也看在眼里,自己本想旁敲侧击地把事情引向太子,可胡泽这个老贼,只用一句话直接把事情上升到了宰相与皇帝的高度,这下明眼人都看得出自己意图何在了。借行刺大案攻讦太子煽动作乱,他不敢想下去,被扣上这个罪名会是什么后果了。此时在求生欲下,骤然意识到酿成大祸的霍兰德面色惨白地疯狂盘算思考,突然,又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般一挺身坐起来。他意识到了,自己今天是翻车了,想保全自己,就得把亚伦也拉下水。亚伦此时的姿态父皇完全看在眼里,自己越无理取闹激他,他越气急败坏与自己争吵,就会越把他的马脚暴露出来,让父皇看个清清楚楚!自己攻讦太子谋私的罪是坐实了,只有让父皇也看到太子的威胁,自己才有一线生机!
想到这里,他再不迟疑,猛地爬起身来,把平时那皇子的仪态通通都抛得干干净净,直接用手指着亚伦,歇斯底里地狂叫起来。
“父皇,儿臣说的句句属实!今日就算死,儿臣也不能看着亚伦窃居朝堂图谋不轨,做此大逆不道之事!今天臣冒死直言,亚伦结交大臣乱政营私,早有不臣之心!此次行刺,必然和他有关!”
“你放屁!”亚伦气的浑身发抖,他本来已经觉得霍兰德大难临头,正暗自窃喜巴不得他死呢,却没想到,这家伙这样还能反咬自己一口!霍兰德现在反正走投无路,索性破罐子破摔了,嘶吼狂叫着疯狂叫嚣,把自己能想到的亚伦平日所有不臣行为全部当众爆了出来,打定了主意要拉他下水。在这巨大压力下的亚伦,暴怒地眼冒凶光,终于把平时那身为太子的优雅面具撕得粉碎,丑态毕露地狰狞扭曲着脸,扑上去和他扭打在一起。
“你这血口喷人的渣滓!乱咬人的疯狗!”
“你这奸诈小人,无耻恶贼!你做的事自己清楚!”
庄重的会议室里顿时鸡飞狗跳,官员们有的慌忙退到一边忙不迭地叩头请罪,更多的则是皇子党羽们,此时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幸灾乐祸地强绷着脸旁观。看着这二位身份无比高贵的皇子,此时丑态毕露地扭打在地。华贵的袍服撕的破烂,桌倒凳斜,贵重的花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。克洛夫冷眼看着这一切,他那苍老的脸上表情,一点一点变得无比严峻。旁观到现在他已看的一清二楚,这二人实则一个都不干净,这道貌岸然的相互指责,不过是为了结党营私的私相攻讦罢了,并且这内斗的激烈严重程度已然超乎想象,亚伦私下培植的党羽,只是冰山一角就已夸张至此,如果真的彻查这刺杀是否和他有关,不知道还会挖出多少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。而霍兰德为了针对太子,今日竟敢公然爆出此等内幕,甚至已经超过了弹劾的程度,完全是一副你死我活的态势。可以见得,他平时的私下动作,一定也不会比亚伦小
,这两个皇子各自盘根错节的势力,恐怕已经蔓延到了整个朝堂,真让人不寒而栗!并且最让他心寒的还不是此事。而是此时此刻,这两个眼中只剩下储位的逆子,已然如野兽般把亲情抛的半点不剩,竟公然在皇帝驾前恬不知耻地互爆黑点,撕的死去活来。这番景象,哪里还能看出半点天潢贵胄的兄弟模样,简直像是两条争食的恶狗!
恰在此时,几个没眼力见的太子党小官们,以为得势,还在旁边小声嬉笑着问霍兰德:“二殿下,您说必有牵连,又说九殿下来了,卫兵就刚好疏忽。可是受刺的可就是九殿下,嘿嘿,那,那岂不是说九殿下勾结刺客,来行刺自己吗?”
“滚出去!!!”
克洛夫震雷般的一声怒吼,炸的每个人面如土色都吓得呆了,那几个小官,此时才意识到大祸临头地屁滚尿流退出去,然而克洛夫似乎完全没有罢休的欲望,对着被惊得已然呆若木鸡的霍兰德,发出暴怒的咆哮。
“好个忠臣,好个冒死直言!你真以为,朕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!朕竟没想到,本朝藐君轻父众多无耻之徒,乃能龌龊至此!”
克洛夫这一番雷霆般勃然大怒的咆哮,直震得整个厅堂都嗡嗡作响,众臣哪里见过,往日稳重高贵的一国之君这番暴怒,乃至用这样程度的语言怒斥自己的亲生皇子啊!心惊胆战的众人,此刻已然被吓得面无人色,几个胆小的更是瑟瑟发抖几欲昏厥。骤然被当头一棒的霍兰德如五雷轰顶,打着颤儿扑通一声跪在地下,哆嗦着刚想颤声辩解,却又被克洛夫继续一声怒吼:
“你,你是不是觉得,朕这些年疏于内政,太子怠慢谋私有机可乘,就轮到你出来蹦跶了?你是不是觉得,要由你们这帮孽障内斗肆意妄为,以宫闱为私地,摆布安插百官藐视国事,把这朝堂搅作自相撕咬的兽栏,才称心如意?!朕今天实话告诉你,太子若贤明,自有上天授他天命,太子若真的有所失职,嗣君之位,朕亦当从详定夺,轮不到你们这帮权欲熏心的孽障,自己先咬的死去活来!”
这话语更加严峻,“你们”一词,显然不只是针对霍兰德,而是把此时与他公然掐咬的亚伦,乃至二人身后簇拥他们党争内斗的一众党羽,胡泽,菲尔德,艾瑟亚等众人全部囊括在内了。当下再无一人敢抬头正眼,面如土色的众人,齐刷刷地一起跪伏在地,异口同声哆嗦着请罪。克洛夫那老迈的脸颤抖着,雪白蓬松的胡子,此时痛苦地一阵抖动,站在这跪伏满地屏息低头的臣子中央,他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骄傲,包围自己的,只有这如同死寂一般无边的孤独与失望。眼中的暴怒,逐渐化为了巨大的痛苦疲惫,又化作两道长泪,淌过他苍老的面庞,他泪流满面地跌坐在椅子上,喃喃自语:
“朕真不知道,这个皇帝位子,真能让人着了魔,成了铁石心肠不成?朕平时真想看看,你们兄弟几个只有在儿时那亲密无间的样子,可再也见不到了……如果要这样,你们这皇帝还不如不做的好,拿着关系举国安危的职权大搞党争,亡国灭种,都是想的见的事情……儿子啊,你,你们好好想想吧……”
皇帝此时落泪,跪在满地的官员贵族们哪还敢观望,纷纷附和地同样低声哭泣起来,庄严的会议室,霎时间好像成了个哭丧的灵堂。然而这一番发自肺腑的教诲,实则在眼前装腔作势的众人面前宛如耳边风,悲声大作的众人,真和老皇帝感同身受的其实半个都没有。被骂的最狠的霍兰德,此时撅着屁股哭的最卖力,脑袋都快扎进了地里,好像真的自己后悔无极,然而低在下面的头却在疯狂盘算,一时莽撞惹恼了老爷子,怎么才能赶紧挽回形象,顺便把更多过错推到亚伦头上。旁边的亚伦,看似恭谨听话地抽泣拭泪,实则暗暗咬牙切齿。他恨透了霍兰德,把自己受斥责的一腔怒火全都归咎在他的头上,此时正琢磨着往后怎么继续加把火,趁皇帝恼恨他之际把他踩得彻底万劫不复。坐在椅子上捂着脸哭的皇后,那手帕其实一点水迹都没有,霍兰德本就不是她亲生嫡子,此时见一直觊觎皇位的二皇子吃瘪,儿子亚伦责任减轻,她高兴都来不及呢,哪还挤得出一滴眼泪?只是此时面对皇帝痛哭,她又哪里敢露出半点高兴,只能捂着脸扯着嗓子干嚎。更多在下面随声哭泣的官员们,一边嘴里悲伤地哼哼,一边在心里飞速琢磨,皇帝怒骂了二皇子却又转头斥责太子,对这二人取舍是不是真犹豫不决,接下来的风向该怎么站队;要是自己主子当真位置不安稳,是不是该改换门庭呢?
“朕累了。今日之事,到此为止吧,朕不加罪一人,你们……好自为之。”
在这一片虚情假意的哭声中,克洛夫终于无比疲惫地站起身来,他仿佛不想再多说一句话,只是无力地挥挥手。“至于行刺一案处理,菲尔德降两级留任;伊鲁,凡佩二人,剥夺家产充军为奴。就这样。”
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案,似乎就这样雷声大雨点小地无声无息过去了。纷纷向外走的官员们,少数暗自庆幸窃喜着未被牵连其中,多数精明的皇子党羽们却已暗中意识到,虽然皇帝为稳定朝局暂且压下了此事,但这已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。君疑臣,臣欺君,这愈发剧烈已无法忽视的矛盾下,很快惊天动地的剧变就将到来。然而没人注意到,在太子党羽一众官员看着霍兰德暗自幸灾乐祸的目光里,低头貌似恭顺地退出去的亚伦,眼睛里暗暗闪烁着的阴狠凶光。听这言语,父皇竟真的有改立太子考虑,既然如此,就别怪我不留情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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